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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间丨凝视
2023-07-26 07:56

(梁淑怡/图)

少女时,我看过太多人掉进江里而害怕水,一直到十六年前才学会游泳,是因为有了孩子,想到万一落水,可以救孩子。女儿出生的第二天,医院护士推来一个大充气塑料桶,里面装满水,在她脖子上套上柔软的游泳圈,把光溜溜的她放进去,她就像一条小鱼在水里游。她开始了解这个空间,没有我那样的惧怕,而这水桶,当然比我的子宫宽绰,她很开心。她长大一些,不像别的孩子先会爬,而是用屁股移动,再大一些,她可以走路,倒是爬上门框,爬上树和墙,整个身体总在跳和跑,来适应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——这个巨大的空间。

新冠疫情暴发后,我来到英国,没多久,除了超市,餐馆、服装店、图书馆、运动场所、影院剧场等全关,常常在街上看到男人长发飘飘,不要以为新时尚来了,因为理发店关门了。

学校关了好几次,女儿回到我们临时寄寓的朋友的一套漂亮公寓。在樱草山附近,那儿楼高,风景绮丽,可俯瞰摄政公园、圣保罗教堂和伦敦眼,泰晤士河水如飘带掠过眼去。我们三个人在一个空间里,女儿在自己的卧室上网课,先生用了朋友价值不菲的老书桌。餐桌空着,我觉得厨房的空间更好,正对着园子里的树林,不时有黑鸟飞过,我也可以随时给他俩做吃的:火腿面包或是烤香肠鸡蛋蘑菇,海鲜沙拉或是一碗四川麻辣小面。厨房属于这套公寓的公共区域,好在我已练就任何时候被打断可以重新开始的技能,不怕被打扰。

按规定,人可以从住所外出,人与人间隔两米,采购食品或户外走路。附近有几个超市,我们家一周购一次食品,也选择走路。生活简单,所需也简单,呼吸新鲜空气,充分享受与家人在一起的时光,吃一顿饭,听一首歌曲,看一部电影,哪怕每周一次站在窗口拍手掌支持医护人员抗疫情的辛劳,也变得格外珍贵。

走路时,每经过摄政公园路122号,我便会停下一会,因为恩格斯曾在里面的空间生活过。当年是燕妮为恩格斯一家找到这房子。她写信描述:“我找到了一座非常吸引人的房子,位置很宽敞,就在樱草山边上,房前的所有房间都有很美、很开阔的视野,空气也很好。附近的街道上有各式商店,你的妻子可以在那里买到各种各样的东西。”1870年夏末,恩格斯搬来,有四间卧室、一间书房、两间客厅、一间厨房和带浴缸的宽敞的浴室。不难想到,他在这个空间里,与马克思是近邻,度过了一段值得回忆的日子。

在马克思离开后,倍感孤寂的恩格斯整理他的书稿,脑子里涌现出之前察觉不到的东西。我仿佛看见,他有时伏案写《反杜林论》和《家庭、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》的情景,有时面无表情,靠窗侧立。石块铺就的街道响着马车的声音,售花的姑娘清脆的吆喝,包括厨娘在制作面包的香味,随风阵阵飘来。在这个空间住烦了,恩格斯后来搬离了,迁入摄政公园路41号,一年后,因喉癌去世。谁曾想到我今年的生日,一个朋友会送我的礼物,居然是一本老版的《家庭、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》。冥冥之中,这本书像要勾起我对那些消逝的灵魂的注视。

“你看着镜子里的脸,找出和自己的相似之处,在最不可能的地方,发现别人视而不见的东西。”这是朋友对我说的话。

我希望是这样,尤其在走路时,与女儿和先生说到那久远的过去,原有的空间,朝它自己想要的样子扩展了,在这个过程中,我很想带女儿去海格特高地马克思的墓地,却到现在,也未能实现。

从我们伦敦的临时住所出来,往右走,便是披头士《Abbey Road》专辑的录音棚所在的楼房,那张披头士最有名的专辑的封面海报,乐队四个人经过的Abbey Road,居然天天踩在我的脚下。摄影师伊恩·麦克米伦一共为他们拍了六张穿越斑马线的照片,之后全世界不同时代的歌手纷纷来这儿拍致敬海报。他们分手前最后一次在录音室一起录音,在那个空间里,在同一天时间,完成了这个专辑全部录音,专辑在同年发行,蝉联英国金榜17周冠军与全美流行专辑榜12周冠军。Abbey Road这条街,这条斑马线,日后成为披头士乐队一个符号,当然那张录音室专辑是披头士最畅销的一张。

我们偶尔去樱草山,仅15分钟,几乎整个夏天,山上全坐满人,姑娘们穿得很暴露,全身线条显露,充满诱惑。这儿比伦敦另一个高地——汉普特斯西斯公园,看伦敦城中心更清晰,附近有好多有名的餐馆和咖啡馆。电影《诺丁山》在汉普特斯西斯公园拍摄,但电影《帕丁顿熊》里收养小熊的布朗一家就在樱草山边上。如果我记得没错,英剧《黑镜》也在此取景。

为了清静,我们经常去一个更敞开的空间:摄政公园,走30分钟,在公园里再走30分钟。那儿有运河,还有大小船坞,有停泊的,有运行的,大都供游客租来观景,不少人也以此居住,里面设有厨房、餐厅、卧室,船舷放了不少盆景,种着花花草草,不时可看到精灵般的猫傲气地走在船舱里,从玻璃窗往外张望,想必也知道这个世界发生着什么。河里飘浮着绿绿的浮萍和落叶,在阳光下波光闪烁,远处南之岸畔是动物园,被关着的猴子斑马犀牛甚至大象,发出叫声,声音在空气中传得很远。

女儿十岁时,我们带她去南非,去几个野生动物公园走路,那是更野性更不可知的空间,从老虎、狮子、豹子的临近感知危险,与一群野斑马、野鹿擦肩而过,非洲的丛林和朝阳落日,美超出我们的想象。

那次旅行,我们计划了好久,同行的还有几个朋友。印象最深的是祖鲁兰地区的苏拉苏拉丛林。这个地方与劳伦斯·安东尼的非虚构书《象语者》有关,我们之前读过,再在现实中看到书中描述的大象,全都激动不已。接待我们的是劳伦斯·安东尼的夫人弗朗索瓦丝,一位优雅的女士,经营着这个地方,并把它发展成一个爱动物的旅行者的乐园。

1999年的一天,劳伦斯·安东尼接到一个老朋友的电话,希望他能接纳另一地的九头野生大象。他很高兴,可是,大象的原主人要求两周内把它们弄走,否则他就原地枪决它们,因为它们不时冲进部落,抢吃的,并毁坏帐篷、撞伤人。

原籍苏格兰的安东尼,从小跟着父母生活在津巴布韦、赞比亚和马拉维,这位著名国际自然环保主义者,也是“地球组织”的创始人。苏拉苏拉丛林在历史上是著名的狩猎圣地,富人们来此猎杀羚羊等野生动物。做房产成功的安东尼,倾尽所有,购下这块地,幻想把它建成一个生态旅游保护区、一个野生动物的避难所,禁止狩猎和放牧,也想让成千上万的当地部落的非洲人,获得就业的机会。

安东尼很清楚自己得在两周内修出二十英里长、拉了电网的防护围栏,让这群爱惹事的大象逃不出。他做到了,而且当时大象们正在与一个部落的人发生冲突,他从人的枪口下救下它们。

好不容易,大象迁移到了苏拉苏拉丛林这个空间来。不过,两头母象还是想带着家人突破重围,每日躁动不安。如果它们逃出去,结局将很惨,任何人都可以射杀它们。经朋友介绍,安东尼认识了一位女巫师,她可以和野生动物说话。巫师来了,在一株他喜欢无比的野生无花果树停下,说这树附有一个邪灵,赶走它,便可以让大象们留下来。

听着巫师念咒,安东尼却在思索:大象每次想逃开,会分成三组分开行动,然后再集合。这些地方相距太远,它们总能在一个约定的地方会面,远远比孩子有头脑,甚至不比成人的智慧差。这样,如果他能直接跟它们沟通,或许事情有转机。

于是他请女巫师离开。巧的是,那棵无花果树很快掉光叶子,居然死了。不过,巫术没用,大象们还是想逃离这儿。

安东尼开始尝试隔着一定距离跟这群大象交流,给头象,也是母象,取名字,叫它娜娜。他与娜娜隔着电网凝视,在他目光形成的空间里,他开始说话:娜娜,这是个好地方,放心,你们不要走,你们不会受到伤害。这是你的新家,你们在这里好好生活吧。他的声音和话语,还有他的眼睛,让它减轻了对人的恐惧和敌意。他一天接一天真诚地跟它们说自己心里的想法。他决定生活在它们不远处,但与它们同一个空间:它们睡,他睡;它们醒,他醒,始终和它们在一起。慢慢地,娜娜开始安静,和他对话,并放弃逃离,带着大象们留下来。

2012年,也是我们去苏拉苏拉丛林的五年前,只有61岁的安东尼突然心脏病去世。第二天,他保护过的野生大象,祖母级的娜娜和另一头健壮的大象埃特(也曾受到他的保护),分别带着一群大象来到他的木屋前,31头野生大象,走了大约十二个小时,排成一队绕着房子转圈,不吃不喝,有几头大象,眼角流淌着泪水,用独特的方式表达悲伤,向他告别,发出悲痛的哀鸣。弗朗索瓦丝已与大象熟悉,她走近它们,娜娜用鼻子轻柔地触碰她的脸颊,表达对她失去安东尼的安慰。

那天,所有参加葬礼的人,都寻不出答案:它们是如何在六百公里外感知到安东尼的去世?太神秘了。大象们停留了两天两夜才离开,并且每年安东尼的祭日,它们都会回来,在水泊边,远远注视他的木屋。

苏拉苏拉丛林奇大无比,五千多英亩的原始灌木林,我们在那里时,每天都安排走路,有时是天未亮,由向导给我们讲解动物的粪便,以此区别是什么动物,有时给我们讲树木,讲天上的鸟,讲得更多的是地上的动物。女儿每天都惊喜,穿着丛林登山鞋,记得有一次我们涉入一片沼泽地,所有人的鞋子都进水了,大伙都没怨言,继续朝前走。晚上围着篝火跳舞吃烤肉,仍是热烈地谈论这一天置身于这个丛林空间的收获。

女儿从非洲回来后,画了一只老虎,而不是大象。

我问她,为什么不是大象?

她说,大象,在我心里,我要好好想,想清楚了,再画。

我敢说,她一生不会对这片苏拉苏拉丛林忘怀,若日后她有孩子,或许也会带他们去那儿,亲自感受那个空间的象语者。如安东尼说,象语者并不是我,而是大象,它们呢喃倾诉,而我是倾听者。

那暴力与温柔,皆在这倾听与诉说中融合,留下一个传奇给我们。

伦敦此刻已不隔离,相信在摄政公园的动物园,有更多的人去观赏。而去过苏拉苏拉丛林的人,会真切希望动物能生长在一片自由自在的空间。

2021年回到北京,我经常走路,现在我也未改变,沿着落地窗下的运河,向西经过太阳宫,可走得更远;向东,可走到将府公园和七棵树。但都不像2020年在伦敦时走的路那么长。最长的一次,是和布鲁斯伯瑞出版社的前副总裁瑞恰德。这家出版社出过我的《饥饿的女儿》等书。瑞恰德退休后创办了一家专出文学作品的出版社。我和先生在约定的地方见瑞恰德,他一脸络缌胡,六十多岁,微笑着点头致意。我们沿着运河走着,似乎从一个运河转入另一个运河,穿过国王十字地区,再回到卡姆登区,这儿有一个19世纪的双锁船闸,用于提升运河水位,现在仍然被过往船只频繁使用。这个空间,我女儿和她的朋友们常来光顾,它有很多画廊、餐馆酒吧和艺术小商店,现在全关着门。

我们大约走了两个半小时,一直大踏步。他说每天都走这么久的路,大约二十里。我与先生每天只走五到八里,与瑞恰德相比,属于小巫见大巫。因为隔离,他爱上走路,这是别的运动代替不了的。他以前在办公室见人,现在在走路中完成,他总把见面的人安排在走路中,工作完成度大,而且他非常愉悦。

都说快乐的人,心脏会分泌肽液,人会年轻,会长寿。瑞恰德实际岁数可能不是六十多岁,他精力好,走这么久,还是脚步轻盈。这肽液很神奇,甚至会让癌逃开,要知道心脏是身体上惟一不会得癌的地方。

我发现虽然我们谈论的是严肃事,但行走之际,眼前总有不同的风景掠过,仿佛一种提醒或是回应,思想打开脑子和心灵一个个蒙尘的空间,更新它们,从一个空间到达另一个空间。跟主妇的断舍离有某种相似,我们把不需要存储在心中的东西清除,而看清哪些东西是真正宝贵的,这种时候,适合写诗或是写小说,在所有缠绕着我们的乱线团般的存在中,分辨出各种思绪和回忆,把读书和读人,移入面前的世界、以往的世界和未来的世界中。走路时,清风迎面吹来,鸟群尖叫,鹤伫立水边,那一动不动的姿态,你马上知道该写什么。

在运河之上,两个寂寞的灵魂,站立窗前。

有艘蓝船缓缓驶出,回荡着一首似曾相识的忧郁之歌。我拒绝听,去街上找一位配钥匙的人,那把可以打开你心的钥匙。

蓝船跟上我,行驶在陆地,歌词变了,“我的母亲是一所学校,让我笑,让我哭。你的母亲是一个医院,你背弃,你忠诚,所有的再见是因为她。”

现在的我,二十一年后,走在运河边,只有一片轻薄的雾,也许1999年,是个分界线,让我终生与爱情背道而驰?

那天,彷徨失措的我一条条街穿越。没有配钥匙的人,毛毛细雨降落,钻入我嘴里,原来它比盐更咸比刀子更锋利,我配不了那钥匙,打不开你的心。

这首我写于两年前的诗,收入刚出版的新诗集《像风一样活》里。一切因走路而起,一切因运河而起,一切因空间而起,充满悲伤,皆是因为你我如此卑微,皆是因为你我这样地活着,我真希望有一天我的心脏能感知到肽液,渐渐淡掉这内心装着的痛苦,就像我的朋友瑞恰德一样。

我在想,苏拉苏拉丛林的那双充满善意的眼睛,在注视他的前方,那是娜娜,它的眼睛映出的是另一个世界的空间,一切皆可能实现,为什么不呢?如同我此刻能感受到在另一个与我们并行的世界里,安东尼的目光朝我们关切地投来。

虹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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